吉娜 (上海海事大學) 文 張軒瑋 胡文杰 (上海海事大學) 攝
1946年至1948年,歷時兩年半之久,人類經歷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審判——東京審判,東條英機等7名日本甲級戰犯被送上了正義的絞刑架,有的被關進監獄。由17人組成的中國代表團參與了這次審判,如今,隨著其中的16位相繼離世,這場審判也逐漸遠離了人們的視野。然而,歷史不應該被遺忘。東京審判清算了發動侵略戰爭的日本甲級戰犯的戰爭罪行,是一場正義的審判。忘記歷史,一定會招來更大的災難。
在隆重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,當年參加東京審判全過程、目前國內唯一健在的中國代表團成員、現已94歲高齡的高文彬教授,向上海海事大學師生動情講述了那一段難忘的歷史。
為審判提供關鍵證據
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,獨居在虹口區的家中,身體康健,腰板硬朗。他每天讀書、看報、上網、聽音樂,尤其喜愛政治和軍事類話題。話匣子慢慢打開,老人家侃侃而談,不僅耳聰目明,而且思維清晰活躍。
高文彬說,自己是東京審判的見證人,有責任讓更多人知道那次具重大歷史意義的審判。“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清楚,當年日本軍國主義政府到底犯下多少罪行。尤其是東京審判那段歷史,很多人不了解,甚至沒聽說過。讓年輕人了解那段歷史,非常有必要?!备呶谋蛘f,每一次的回憶和講述,都是對那段歷史的反思和紀念。
1946年5月3日,贏得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同盟國,在日本東京開設由美、中、英、蘇等11國參加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,審判發動二戰的元兇之一日本軍國主義統治集團。這場歷時924天的審判,因案情龐大、復雜及證人、證據眾多,成為人類有史以來參與國家最多、規模最大、開庭時間最長、留下檔案文獻最為浩瀚的一場審判。
因東京審判的需要,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中國檢察官向哲浚到上海招英語翻譯,高文彬經東吳大學教授劉世芳推薦參加測試,并被成功錄取,自此與東京審判結緣,并影響其一生。
當年5月,他遠赴異國,隨身攜帶的,是幾大箱有關南京大屠殺的中文資料,作為法庭審判的證據。審判全用英語,擺在高文彬面前最急迫的任務是大量翻譯工作。由于工作出色,他在結束翻譯工作后,被向哲浚留下當秘書。
參與東京審判的過程中,有一件事讓高文彬記憶深刻。正當所有人都疲于尋找日本少尉軍官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的罪證時,他偶然在《東京日日新聞》的一堆舊報紙資料中,發現了一張攝于1937年的新聞圖片?!皥笊峡橇诉@兩人在南京大屠殺中,比誰砍掉中國人頭顱多的消息。這種慘絕人寰的殺戮競賽,竟被當時日本政府當作一種榮譽大肆宣場。”高文彬說,這份報紙是當時的一個重要發現,他立即復印了3份,一份留在檢察處辦公室,另兩份寄給南京軍事法庭庭長石美瑜,作為中方向盟軍總部提出抓捕兩人的證據。因為證據確鑿,向井敏明和野田毅最后經法庭審判,在南京雨花臺刑場執行槍決。
“日本政府當時犯下滔天罪行,卻至今不愿認錯,這種卑劣行徑,是我最不能接受的。”
勢單力薄但不辱使命
在東京審判上,中國代表勢單力薄,那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博弈。
高文彬回憶,當時中國代表團僅派出了17人,參加法庭審判的中方人員始終沒有超過10人。當時前蘇聯代表團有70多人,美國代表團人數過百,日本甲級戰犯的辯護律師則多達112人。而審判涉及的55項罪行中,有44項與中國相關,中國是受害時間最長、犧牲最大的戰勝國。軍事法庭采取英美法訴訟程序,定罪不光靠各國提出的一紙戰犯名單,而要看控辯雙方提出的證據是不是有力,能否駁倒對方,并被法庭采納。
“日本當時狡辯稱,中日沒有戰爭,因為日本從來沒有向中國宣戰?!备呶谋蛑两襁€記得向哲浚檢察官當年站在法庭上大義凜然、淡定從容地辯駁反擊對方謬論的情景。
對此,向哲浚的兒子向隆萬遠赴美國錄制的一段錄像資料中有記載:1946年5月14日,向哲浚在法庭上反駁:“自從1931年9月18日起,日本就在中國采取了軍事行動,殺死了成千上萬中國人,包括士兵和平民……這些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實。如果這不是戰爭,我想問,還有什么是戰爭?”
黑白影像資料中,一身西服的向哲浚,英文流利、慷慨陳詞、鏗鏘有力。
中方代表在審判環節中,困難和壓力接踵而至。時間緊迫,人手奇缺,不熟悉英美法系,抗戰期間國內沒條件也無意識收集日本侵略罪證,而日本投降前后又銷毀了大部分罪證,搜集證據極為艱難……
經過艱苦的起訴、舉證、辯論、審訊和量刑,17位中國代表完成了許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:將日本戰犯的罪行起算期由之前公認的1937年“七七事變”提至1928年“皇姑屯事件”;說服“末代皇帝”溥儀出庭作證;經再三堅持,成功進入已被封閉的日本內閣和日本陸軍省檔案庫,尋找日本侵華戰爭罪證。
1948年11月4日,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宣布判決,全體日本戰犯有罪,并判東條英機等7名甲級戰犯絞刑。判決書開頭寫道:“侵略是人類最大的罪行,是一切戰爭罪行的總和與根源?!迸袥Q書整整宣讀了7天。
與漸衰的記憶力賽跑
東京審判結束后,高文彬來到上海軍管委外事處工作,后來雖然歷經人生坎坷,但始終憑著頑強的毅力和堅韌的信念,堅持閱讀學習,每天記錄英文筆記。
1979年,58歲的高文彬成為上海海運學院(現上海海事大學)國際航運系教授,主講國際法、國際私法、海洋法等;1984年,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將他參與東京審判的那段歷史寫入檔案,并把他的大幅照片懸掛于館內;1991年,高文彬應邀赴美國加州大學海斯汀法學院(全美排名第十)講學,被推薦為“馬文·安特生基金會”首任外國專家講師;1992年后,高老在家休養,指導了十幾名海商法研究生;1997年,高老不顧年邁,參與《元照英美法詞典》編纂工作,2005年完稿并出版時,他已85歲。
晚年的高文彬寬仁大度,豁達開朗。談起數十載坎坷滄桑時,他說,人生難免有遺憾,但個人的起起伏伏與中華民族的多災多難相比,不算什么。“個人榮辱過去就過去了,但國家民族的歷史滄桑不能被遺忘,尤其是不能被一代代年輕人遺忘。”
1998年中風后,高文彬的精力和記憶大不如前??稍讲饺胪砟?,他就越珍惜東京審判那段回憶。他悉心收集每份資料,仔細歸檔整理。與時間賽跑,與逐漸衰退的記憶賽跑。
中國很少有人研究東京審判那段歷史,國內現存史料零星。高文彬曾有寫回憶錄的打算,但中風后不能多用腦,否則容易復發。“虹口區檔案館準備根據我的口述和我保存的資料,為我寫一本回憶錄。”高文彬說,當年參加東京審判時,曾將每天的庭審記錄用心整理存檔,庭審資料整整裝了兩大箱?;貒鴷r因飛機裝不下,高文彬和向哲浚特意從橫濱坐船運回箱子,并將一式兩份的資料分別送交到南京司法行政部和東吳大學法學院,可惜如今已不知下落。
所幸的是,在上海歐美同學會的資助下,向哲浚之子向隆萬從美國國會圖書館、美國國家檔案館和父親的母校耶魯大學、喬治華盛頓大學,搜集到了一批關于東京審判的珍貴史料,并成立了東京審判研究中心。虹口區檔案館也編輯出版了匯集當年各大媒體報道的《東京審判》一書。
與時間賽跑,找回來的,不止是一段歷史、一次反思、一種紀念,還有中國人在飽經傷痛之后,從未失掉的奪回正義與尊嚴的勇氣、骨氣和愛國之心。
正如東京審判的中國法官梅汝璈在日記中所言:“我無意去做一個復仇主義者,但是如果我們忘記歷史,那一定會招來更大的災難。”
【筆者手記】
考慮到高老的健康,拜訪在一小時后匆匆結束,他仍意猶未盡……臨別前,高老特意捧出幾本相冊。年輕時的他,眉目俊朗,英氣非凡,戴一副金絲鑲邊眼鏡。合上相冊的那一刻,仿佛又品讀了一遍高老歷盡滄桑的人生。再望著眼前如此儒雅安詳的老人,不由感慨萬千,心生無限敬意。
相信,歷史不會忘記東京審判,也不會忘記曾為祖國伸張正義、懲奸除惡的中國同胞。高文彬的名字,必將同其他16位中國代表團成員的名字一起,被載入史冊。